白石畫廊台北目前正舉辦《真實之外：東南亞藝術聯展》(Alternate Reality: Southeast Asian Exhibition)，這是一場透過東南亞藝術家的作品探索現實多元感知的群展。

馬哈拉妮·馬羌那嘎拉揭示了過去政治暴力及其餘波所籠罩的沉默，讓受影響者被壓抑的聲音得以浮現。在這次訪談中，我們深入探討了她創作背後的技術與理念，以及她的個人家族史與國家更廣泛歷史交會之處。

ー能否介紹您的創作技法與過程，並分享為什麼偏好使用炭筆於木板作為主要媒材？

馬哈拉妮：炭筆同時具有脆弱與強烈的特性，能創造出既容易模糊又堅固留痕的姿態。它模擬記憶的不穩定性：如何消逝、重現並被重寫。我使用的木材多為回收材，通常取自舊家具、木箱或廢棄建材。我刻意選擇這些帶有歲月痕跡的表面，因為它們自帶歷史、瑕疵與無形勞動。它們不是中性的背景，而是自身的見證者。

使用回收木材創作成為一種關懷的行為，賦予被遺忘材料新的語境，就如同我試圖呈現的故事一般。以炭筆繪畫的過程既是冥想，也是考古般的探索。我刮、揉、疊加，常留下一些未完成的痕跡，這不是不完整的象徵，而是暗示在處理歷史創傷時，表達的極限。

我選擇這種媒材，是因為它讓我更接近那些常被忽略的故事：位於官方與私人之間、言說與承受之間的記憶。材料的運用本身成為一種低調的證言。

「真實之外：東南亞藝術聯展」現場｜馬哈拉妮・馬羌那嘎拉 《不義之辯：法庭之友 #4》 2024, 300.0 x 550.0 x 3.0cm, 炭筆、木材(此裝置作品共含13組件)

ー能否分享《不義之辯：法庭之友 #4》(Unjustified Justify: amicus curiae #4) 的創作概念，並說明每件描繪物件的意義？

馬哈拉妮：《不義之辯：法庭之友 #4》反思1965–66年間印尼大規模暴力與政治囚禁所留下的持續創傷——這段歷史對倖存者及其家人而言仍未解決。對於那些經歷過失落、流亡及國家制裁的非人化待遇的人來說，超過五十年的沉默與否認絕非短暫。

此作呼應2015年在海牙舉行的「1965國際人民法庭」調查結果，透過受害者、目擊者及前加害者的聲音揭露罪行的範圍。儘管法庭提出明確的正義與承認建議，但多年過去卻未見實質行動。這件作品提出疑問：所有這些努力，是否只是一種希望的暫停？

作品名稱取自法律術語 amicus curiae（法庭之友），我在此定位自己不是法官或陪審員，而是見證者——記憶法庭的朋友，承載被忽略的證言。作品呈現的是政治囚犯在被流放至強制勞改營（特別是布魯島）期間，被允許攜帶、創作或使用的物品——這些看似平凡的物件。它們不僅是生存工具，更是證據、記憶、抗議與人性。

透過呈現這些物件，《不義之辯：法庭之友 #4》並非重演苦難，而是將這個試圖抹去的系統留下的物質痕跡顯現出來。每件物品都如同 amicus curiae 本身般，默默作證——提供的證據不是在法律法庭，而是在公共記憶的法庭中。這件作品成為一種低聲的控訴，一種溫和卻堅定的呼喚：記住被沈默的過去，正視仍未解決的歷史。

馬哈拉妮・馬羌那嘎拉 《Karatau tumbuah#1》 2022, 57.0 × 72.0 × 12.0cm, 炭筆、木材

ー「Karatau tumbuah」是米南加保語，意為「流浪的種子」或「遷徙的開始」。這件作品的形態是否有意設計成紙飛機的樣子？

馬哈拉妮：Karatau Tumbuah 的形態確實有意設計成紙飛機的樣子——這是一個簡單而熟悉的物件，但承載著豐富的象徵意涵。它代表著流動、遷徙，以及記憶的傳遞，與「Karatau Tumbuah」這個米南加保語詞語的精神緊密相連。

這件作品源自一個想法：人在生命中漫遊得越遠，越容易忘記最初的起點。追求知識、成長與尋找意義的過程，有時會模糊我們最初的意圖。回溯生活經驗中的筆記與折痕，有助於喚醒我們的目的感與方向感。Karatau Tumbuah 成為一個隱喻性物件——折疊的、運動中的、徘徊在目的地之間——提醒我們需要反思、整理並重新審視塑造我們的歷程。

這件作品的靈感來自我早期參與的展覽 Ja'u Timu（2012），當時我首次在藝術書頁之外接觸到 Abdul Djalil Pirous 的人物。在那次展覽中，Ja'u Timu 被詮釋為一種「流浪的精神」——追尋知識、意義與自我。

這也呼應了一句米南加保諺語：

「Karatau tumbuah di hulu, babuah babungo alun, marantau bujang dahulu, di rumah baguno alun」（若你在家鄉尚無用處，先去流浪吧。）

這句諺語與 Ja’u Timu 的精神，個人而言，以及對許多人而言，都不斷激勵我們努力成長，希望有一天能對他人作出有意義的貢獻。」

「真實之外：東南亞藝術聯展」現場

ー您如何透過作品將祖父的個人歷史，與印尼政治動盪的更廣泛敘事相連結？

馬哈拉妮：我祖父的個人歷史，是貫穿我許多作品的一條細微線索——它不僅是家庭記憶，也成為我與印尼政治暴力、沉默與生存更廣泛敘事互動的視角。他在 1965 年後的大規模逮捕中未經審判就被拘留，最終被流放至努沙甘邦和布魯島。多年來，這段歷史在家族中鮮少提及——這種沉默，也映照了印尼社會對 1965–66 年事件的否認與壓抑文化。

透過創作，我試圖重組這些記憶碎片——不是為了書寫他的傳記，而是探索政治創傷的跨世代影響。他的故事是個人的，但也呼應了成千上萬受國家暴力、流離失所與系統性抹去影響的人們的經歷。

在如「不義之辯：法庭之友」（Unjustified Justify: amicus curiae）系列作品中，我將物件、語言與日常行為視為記憶的載體——這種記憶難以被官方敘事保存。我也將個人記憶與集體遺忘，家庭中的沉默與國家強加的壓制連結在一起。

藉由將作品建立在祖父的故事之上，我希望賦予歷史以人性——提出：承襲沉默意味著什麼？藝術如何成為一種安靜的見證，甚至是一種抵抗？

馬哈拉妮·馬羌那嘎拉將回收木材與木炭轉化為有力的見證，藉由其材質的脆弱與永恆，將個人創傷與印尼的政治歷史相連結，為被壓抑的敘事發聲。陳賽華灌以聲音與日常元素編織藝術體驗；艾瑪泰·蘇瓦坦納修以人髮為媒材探索性別與存在主義；黎貴同以社群媒體影像創作集體記憶主題；努拉奇馬特·維迪亞塞納在印尼太空發展中展現藝術性探索。每位藝術家皆呈現其獨到的「另一種現實」。

真實之外：東南亞藝術聯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