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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身份的邊界:遲鵬的藝術轉型之旅
2024.10.15
INTERVIEW
自二十多歲起便活躍於國際藝術舞台的知名藝術家遲鵬,最近在北京白石畫廊舉辦了他最新的個展《上下限》。此次展覽是他首次正式展示繪畫作品,延續了其攝影作品中對身份認同二元性及自我呈現複雜性的探討。
本次採訪最初由藝術阿爾法發佈,深入解讀了遲鵬從攝影到繪畫的轉型,以及他藝術創作背後的獨特思考。
對話遲鵬:既真誠又敏感,是個死穴
遲鵬
藝術家遲鵬成名很早,他畢業於中央美院,在23歲到30歲之間,他非常執著地用攝影來表達自己,並取得了他這個年齡相當矚目的成績。
2005年剛畢業就在紐約舉辦了自己首次個展,開始受到國際關注。從此一髮不可收,在幾十個國家舉行個展,作品被國際藝術機構收藏一百多件。
2011年,荷蘭格羅寧根美術館為遲鵬舉辦了《我,我和我自己》大型展覽,這是美術館第一次為不滿三十歲的藝術家舉辦個展。
當這些光環在一個年輕人頭上疊加後,那些年遲鵬逐漸出現了惶恐期。
懷著想創造真正價值的想法,遲鵬“死皮賴臉”回到了中央美院當老師。
教學的幾年,他成了美院最受歡迎的老師之一,幾乎走到哪裡身邊總是圍繞著學生,他的講座也經常吸引著班級之外大量學生旁聽。不厭其煩地解答各種認識的,不認識的學生的各種問題成了那幾年的日常。
而同時,兒童美育者也是遲鵬的另一個身份,他研究少兒美術的教學方法,出了好幾本教材型繪本。
在這些身份中橫跳遲鵬還是覺得不足夠,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就是自己的電影夢。在劇本完成,非常快地敲定投資後,他在2019到2021年拍攝了長篇電影處女作《離岸的海》。
2021年電影終於剪輯完成後,遲鵬一轉身,又拿起了畫筆,這令很多人不解——已經有如此深厚的攝影藝術基礎,而“設計學院”出身的他卻又要搞繪畫。
遲鵬《上下限》白石畫廊北京
9月14日,遲鵬的最新個展“上下限”在北京白石畫廊開幕,這是他的繪畫作品首次正式展出,呈現了近幾年的作品。這一系列作品延續了他攝影作品中“雙生”的概念,探討了身份認同的多樣性和複雜性。
作品中對撞、流淌的色彩,繁復的線條、形體,畫面展現出的強烈的訴說慾望與主體形象的隱匿同時發生。張揚、猛烈的外表下又有東西被模糊、隱藏......
在與遲鵬的採訪中,他語速飛快,經常能聽到的一句話是“這跟我的性格有關”,也多次提到自己的敏感、善變和苛求。
ArtAlpha此次以藝術家最新的個展為入口,瞭解到了一個簡單又複雜,理性又感性,熱情與憂鬱同在的藝術家遲鵬。
01 我一直在表達與身份有關的問題
《拓變的另一個人》, 2022, 194.0x234.0cm, 布面丙烯
ー 此前大家瞭解更多的是您的攝影作品,這次展覽以繪畫為主,給人全新的面貌,為何會轉變到繪畫上來?
遲鵬:我一直在不斷地推演和調整自己的邏輯,探索自身的可能性。我的創作思路始終指向未來的未知感和可能性,我認為這兩者極為重要。
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沒有創造力是無法想象的;而對於一個民族來說,缺乏創造力,將是非常危險的。因此在攝影中,我始終追求一種新穎感。但後來,我一段時間內沒有再進行攝影創作,因為我感到這種語言開始枯竭。
如果只是為了創作而創作,或者只是為了賺取金錢而從事藝術,我認為這是沒有必要的。藝術創作不應該只是為了生存,應該有更高的追求。
而且從攝影跳到繪畫,對我來說並不是一時衝動。在美術學院授課期間,我教授了“造型與想象”、“材料與通感”、“讀圖與敘事”等課程,這些都是學生在進行藝術創作時必不可少的基礎。這些課程促使我持續研究視覺方法,並開始思考:如何通過研究視覺方法來進行表達?第一步我就想到了繪畫。
儘管繪畫和攝影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但我性格中對表達的追求始終如一。
遲鵬《上下限》白石畫廊北京
ー 您的攝影,包括您近兩年還拍了自己的第一部電影,還有這次展覽中的繪畫,這些藝術形式的表達內容有何異同?
遲鵬:我一直在探索“雙生態的身體”的概念,無論是何種藝術形式,這個主題貫穿始終。
我的創作主線是“雙生”,即在作品中複製身體的做法,這個始終如一的邏輯未曾改變過。
同時,我還在探討一種“獨生”與“雙生”之間的關係,這與我是80後獨生子女的體驗密切相關。我的電影也與獨生子女的主題有關,拍的是“失獨”的故事。
還有就是探討個人與集體之間的關係。這條創作線索在80後這一代人中有著深厚的根源。
遲鵬《上下限》白石畫廊北京
ー 似乎在您的攝影中對群體體現的很多,而此次的繪畫作品對“雙生”的概念更加強調?
遲鵬:複製眾多的人物對繪畫本身意義不太大。在繪畫中我更希望強調兩個人之間的孤獨感。實際上,這種孤獨感更多地源於年歲漸長後性格趨於內斂所帶來的結果。
而這兩個人,實際上是自己與自己之間的一種“分離感”——一種內在的矛盾與對話。這種表達旨在探索個人內心深處那種既孤獨又對立的自我交流。
《煙花》的特寫
ー 您作品中的人物的身份在游離的狀態,這跟您現實中身份的多樣化是否有關係?
遲鵬:我的身份實在太複雜了,有時候當別人問我在做什麼時,我甚至會覺得自己像個騙子,因為一個人很難同時做這麼多不同的事情。這些多重身份其實是為了填補我內心的缺失,療癒人格中的不足。
讓自己忙碌起來,從而避免被孤獨和寂寞侵襲。這種忙碌其實是一種逃避,是為了遠離內心的恐懼和精神上的游離感。
我認為這種精神的游離和身份的多樣性之間有著一種隱秘的聯繫。它們就像兩棵看似獨立生長的植物,但它們的根系卻是相連的。就像空氣瀰漫在所有事物之間,鏈接著一切,這種聯繫並非表面上可見,而是更深層次的。
最近我在思考藝術應該承擔的責任和它的表達價值。我認為,藝術家不一定要在主題上故意挑釁,但可以在藝術形式上嘗試突破和創新。我的作品中一直試圖在藝術語言上有所突破,探索新的表達方式,讓藝術本身展露出鋒芒。
02 用設計師的思維為繪畫提供開腦筋的方法
遲鵬《上下限》白石畫廊北京
ー 展覽的題目“上下限”的內涵是什麼?
遲鵬:“上下限”指的是思想的自由帶來了繪畫的無限可能。繪畫的魅力就在於它把技術和思想結合在一起,創造出豐富多樣的表達形式。
上限代表著突破邊界的無限可能,下限則是守住對世界表達的基本原則,所謂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我反感藝術中一味強調自由,因為錯失了規矩而顯得散漫。自由不等於散漫,我們經常會看見對藝術的表達因為過分自由而顯得非常不入流。
《匹配有誤》, 2022, 172.0x280.0cm, 布面丙烯
ー 您作為中央美院設計學院的畢業生,現在進行繪畫創作,您認為設計跟繪畫有怎樣的關係?
遲鵬:它們的關係在我看就是“意識先行”還是“語言先行”的問題,也就是“畫什麼”和“怎麼畫”的問題。
通常我們認為畫什麼好像不重要,但是畫什麼其實更重要。畫什麼決定了藝術家的立場,怎麼畫決定了藝術家的審美導向。
中國目前繪畫的不足在於對待畫什麼的問題,多數人只非常籠統的表達了一個意向,並沒有明確的要旨。而怎麼畫的問題,語言的獨立很重要。
設計師的思維方法是非常有利於導出一種新的思維方式的。因為設計離現代更近,利用設計的中的思維性,或者設計性,來為繪畫提供開腦筋的方法,但結果還是需要藝術家來完成的。
遲鵬《上下限》白石畫廊北京
ー 雖然是學設計出身,您也有著很好的造型能力和大尺幅畫面把控能力,您是如何做到的?
遲鵬:如果是學“造型學”的人來挑毛病的話,未必能過得了人家那一關。但是我也相信,技術越多,你的繪畫就會變得越局限。
不願捨棄曾經擁有的輝煌是可悲的,技法有時候也得有所捨棄。我覺得一個強人不能總在回味自己的過去,而是在意自己的未來。我擁有的我從來都不珍惜,而是整天就琢磨著哪個是我沒有的。不過每次都挑戰自己確實也是個很難的事。
《路西法的鏡子》, 2023, 205.0x410.0cm, 布面丙烯
ー 畫面中人物的懸浮性感覺給人一種不安全感。
遲鵬:我的博士論文就是探討當下影像中的懸浮的情感,我教的課也涉及這個內容,畫也是這麼畫的。
因為懸浮就是所謂的不確定性,我覺得不確定是非常好的事情,這裡面可探討得非常多。
《路西法的鏡子》的特寫
ー 您不少作品中涉及到了西方藝術中元素,比如卡拉瓦喬畫中的元素,或《路西法的鏡子》中的天使形象,這是如何考慮的?
遲鵬:這裡描述的是天使加百利的好和壞之間轉變的瞬間,從某個眼神之後就變成邪惡的了。畫面中是個善與惡的臨界點。其實人性總是在善與惡之間選擇,來回徘徊。
03 一邊給自己下毒 一邊給自己吃解藥
遲鵬《上下限》白石畫廊北京
ー 您繪畫的過程是什麼樣的?
遲鵬:繪畫的整個過程,我始終充滿著焦慮感,既誠惶誠恐,又充滿不確定性。我從不敢自信地說自己對繪畫有絕對的把握,在創作中能完全得心應手是不可能的,每一步都需要不斷地嘗試。
我的性格注定我總是在給自己挑毛病,我是一個極端愛反省的人。這種性格特質也決定了我做所有事情的態度。
我做任何事情,表面上可能看似鎮定,但內心卻常常充滿了焦慮和不安,一般人可能很難理解我這種程度的焦慮。
遲鵬《上下限》白石畫廊北京
ー 藝術家的性格中是不是都有焦慮在?
遲鵬:我的敏感和細膩已經達到了極限,我常常是依靠另外一種性格力量在支撐著自己,保持平衡,在內在的衝突中堅持下去。我從未見過比我更敏感的人,我這種性格的人很容易患上抑鬱症。
年輕時的情感波動還算正常,到了40多歲的年紀,還能保持這種敏感度和細膩情感實屬少見。
我常常覺得自己是一邊在給自己下毒,一邊在吃解藥,不斷地這樣做,這就是我的性格。我的創作是非常統一的,作品中的雙重自我和焦慮感,都是內心狀態真實的反映。每一幅畫都有其根源性和內在邏輯。
抱歉,你也聽我說 200x270cm 2023 布面丙烯
ー 您的作品中不斷地能看到色彩的交織和流淌,人物也像是在逐漸消失,很多作品都有這樣的意象。
遲鵬:流淌的交織的色彩就是拎不清,就是性格的粘稠感。我的性格就是如此,不是張揚、熱烈、奔放的類型,而是更傾向於內斂和消解,沒有那種慷慨激昂的表現。所以畫中的這種感覺與我的性格有著必然的聯繫。我就是這樣的人,不會自信滿滿或過度表現自己。
《納克索斯的今天》, 2023, 220.0x160.0cm, 布面丙烯
ー 您繪畫中的語言是怎麼形成的?
遲鵬:舉個例子,展覽中的《納克索斯的今天》我太像我自己了,語言和色彩都跟我性格吻合,內容是源自卡拉瓦喬的《水仙花》,就是一種自戀的人,對著鏡子相互交流。
極度敏感的人,才願意往下走,消逝、逃離、隱匿,找自己的不足,這些都是這一類人的特徵,畫中的語言完全是符合這個性格。
你要去我工作室就知道為什麼我畫面中會有交織、覆蓋的感覺。我工作室全都是東西,堆的亂七八糟。而沒有安全感的人才有這種習慣,這樣的地方我才待得住。沒有東西,空空蕩蕩,光線慘白的地方我是待不住的。
ー 所以您的作品還是非常真實地反映了您這個人。
遲鵬:我做任何事情都非常真實,因為我的本性如此,我逼迫自己要攤開來活。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支撐一個人的人性底線,源於你對自己的要求和自我約束。
我常常想到一句話,來自電影《隱秘的生活》的導演泰倫斯馬利克。他說:“上帝不在乎你怎麼說,只在乎你怎麼想。”這與中國宗教中的理念相似,善念才是關鍵。不是你說得天花亂墜,或者做了什麼表面功夫,而是你內心真實的想法才最重要。如果心懷惡念,即使言行再好也沒有意義。因此,我一直用這種方式約束自己。
所以我特別適合做老師,我發自內心地希望成為一名好老師,將所有的精力和熱情投入其中,力求做到最好,做一個“淋灕盡致”的老師。
《抱歉,你也聽我說》, 2023, 200.0x270.0cm, 布面丙烯
ー 您這樣的性格會讓很多人都很信任您,比如投資人願意去投您的電影,眾多學生對您的喜愛,真誠與敏感雖然並不舒服,是否也某種程度成就了您?
遲鵬:我之前20多歲說過一句話我在今天都受用“一生難以下嚥是真誠與敏感的結合,真誠沒有錯,敏感沒有錯,又真誠又敏感,是個死穴。”
就像我畫面所表達的,我一直是兩個自己,一個在童年中拼命地幻想,另一個在現實中拼命地長大。
遲鵬《上下限》白石畫廊北京